多言數窮。

我是個非常迷信的宅宅。

我妹說我「有廟必拜,有籤必抽」 ,雖然常常用伊比鳩魯的罪惡問題反覆辯證,找信教的一些朋友麻煩,但內心深處我非常茫然,是個必須相信什麼的不可知論者。家裡拜祖先,拜行天宮跟龍山寺,相信行善與因果報應,信仰成為一個我不願意自圓其說的價值體系;我一面呢喃著「獲罪於天,無所禱也」,一方面告訴自己「其所由來者漸矣。由辯之不早辯也」。

阿彌陀佛,我是個對得起自己的人啊。

兩個星期前開完刀的那個晚上,將睡不睡的深夜裡,打了止痛針,血壓瞬間掉到 60/30 ,眼前一片迷濛的黑,指腹有如電炙的發麻;我感覺不到自己手腳的移動,抓著指縫中的空靈,深深地感覺到生命的不可掌握。我感覺得到床邊護理師的白衣幢幢,可是看不清楚她們的臉;我在心裡低低地念著佛號,這是我少數覺得完全無能為力,卻又亟需幫助的時候。我吐了半個晚上,小比陪了我一夜,風波慢慢地就這麼平靜下去;生命的不確定,以及能夠抓住眷戀的人身難得,我竟有所覺悟。

這樣的感覺我居然毫不陌生,想想還真無可奈何。兩個月前因為推拿不慎而進了台大急診室,在台大病房裡自囚了三個星期,如同才學會邁步的噗噗一樣,我踟躕地調整步伐的重心,在病房間倚著欄杆踽踽而走。在那個因為痛覺和止痛藥交相作祟的急診室下午,我佝僂著側身躺在床上,一如回到母體裡的姿態。恍惚地看不清楚周遭的景物,醫師在觸手可及的距離之外,他人的話音居然如此清晰。幾場死亡的宣告,久病不癒的抱怨,意外痛楚的呼喊,自動念佛機的梵音,親友間手機裡交相錯談的低語。在那些嘈嘈雜雜的轟鳴間,我還是能夠清楚辨識出自己粗重的鼻息,還是聞得到嘴裡咬緊牙根的血腥味,我舔舐了乾裂的嘴唇,吸吮了小比遞來濕潤的棉棒;對當下的我來說,那就是生命最最真實的滋味。

生命並不甜美,甚至帶點消毒藥水與棉棒的澀味;品嚐生命本身並不值得眷戀,但是你寧可讓自己還有這個能力。


新加坡有間非常靈驗的觀音媽,上次跟妹妹同去時求了籤,非常驚人地在一年以後驗證了很多事實。在這溽暑的六月,妹妹跪在觀音媽前半個小時,只為了我求兩個籤;一個是健康的一個是工作的。那是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,觀音媽牽著妹妹的手告訴我,慢病要慢治,工作總有貴人相扶,很多事情終究是急不得的。就像夏宇說的,「大旱問雲霓說,你值不值得是一種仰望,雲霓化身為更龐大的乾渴作為回答。」對於健康以及對於回到常軌,簡簡單單地理所當然,成了我渴死荒山草木愁的鵠候。

我於是在七月定定地將養了起來,血紅素一點一點地回到了正常的水準,在家附近蹣跚地滿街踅行,然後八月中再挨了一刀,把血腫以及如春草般亂長的腫瘤處理部分,再依著復原的狀況決定之後的治療。妹妹又去求了觀音媽指點迷津,我們是不是走在正確的路上,有沒有考慮不周詳的地方。還是一張健康一張工作;觀音媽告訴我舊事已成新事遂,有了禳星,就要慢慢緩解開來;至於工作,故遣薰風特送涼,過了愁惱的夏日,天公會照拂我,一切還是急不得,阿彌陀佛。

等待,大概是我從來就無法專精的美德。國中的時候無法靜心,考聯考其實是在跟自己打仗;老媽帶我去跟靈鷲山的妙用師學打坐,學調息。我在打坐的時候也許可以得到一片空明,但是等待期間總是難以自見,在糾結的思緒上徘徊不已,不能輕盈地迤邐而去。我害怕浪費生命,把可以片刻完成的事情拉長,所以我追逐壓迫光陰的底線,省下時間來重複另一場追逐。我要計畫,然後計畫變化,然後變化我的計畫;對於時間不認真,是對生命的不負責。

這大概是我幾年來最閑適,最無所事事,也最焦慮的時間了。身上的重負卸下大半,這陣子我不斷的反思起對待生命的態度。也許我真不可能計畫一切,也許我真不可能希望盡如人意;我終究沒能成為我希望成為的那種人,終究是強極則辱動輒得咎,計畫沒有變化的未來好難好難。

在病榻上看著小 Remi 蹣跚地往我走來,擔心我的痛楚而張著小手為我搓揉;也許 Alice 和我為 Remi 計畫的一切都太過多餘,Remi 有太多太多的可能性,她還有一生的時間去好好摸索,我們該做的就如同我們父母所做的,為她準備好一生足夠的勇氣與同理心,讓她就算跌倒了也知道爬起來,讓她知道別人也會痛痛,也需要她溫柔的呵護。除了亦步亦趨的學習之外,我想真的不該為她計畫太多,讓她自己揮霍她的人生就好;她的人生還很長,還有很多計畫跟意外等著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