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個很擅長書寫懺情錄的人。跟隨著這些回憶流動,我可以看到一路行來的軌跡;我是個非常沒有耐心的人,這些快速掠過的光景,一方面看得到因為所以與如果但是的種種交纏錯雜,一方面又不需要等待那些業已完成的曾經。

才分手的女友很喜歡一句話,「莫忘初心」。對我來說,我其實並不覺得初心有什麼可貴的。我相信當下的我所做的決定,應該要比上個星期,上個月的我來的更聰明或更世故;如果不然,那只是我不夠努力充實自己鍛鍊自己,使得自己圍繞在同樣的堅持裡扯個沒完。

這也許是我對凡事都不夠堅持的遁詞,也許是我為我沒有耐心來脫罪;我很難相信之前的我所做的決斷,某些自己招惹來的責任就已經是負擔了,那些自己加諸上來的「初心」想來怕是更加折騰。人可以為了自己所堅持的事情全力以赴自然相當了不起,目標或有換改,也只是表示那些曾經重要的追求已經不在了。很簡單的價值觀,沒有什麼價值判斷在裡面;我不需要一廂情願的一往無悔。

一直要到我搭上離開紐約的那輛計程車,我才意識到這四年半的客旅已經邁向了尾聲。這有點像是跟女友分手;你知道吵架總是不利彼此之間感情的發展,可一直要到對方說出那神秘地,帶有威脅地,甚至不留情面的三個字,你才知道這是言語的終處。

言語的終處是音樂的開始。四年多前離開台灣的我,無言而伴隨我的音樂是董運昌的三十三個街角轉彎。那是離開時一個朋友送的禮物;我在長島的冰天雪地裡,依著董運昌的旋律轉折在山腰之間。

已經有點不記得那時的心情了。我開始習慣寂寞,不過從來就是學不會。

然後我在長島認識了一些朋友,喜歡了一些女孩,也因為寂寞而與我不曾交往的女孩走了一兩年;沒有人跟我說我命定的走到這個國境之東的郊區,是因為我必須學會如何與自己的心障共處。我慢慢的了解,當我對自己說話的時間比對任何人都多的時候,我已經在自己身遭建立了一個黏膩的,一如塑膠泡膜般的堡壘;就算他人再怎麼親密的貼近,我們之間總有道無可避讓的藩籬存在。

於是我慢慢的變成我曾經極力避免成為的那種人。我變得冷漠,變得更自私,變得更不願意聆聽。我相信我自己相信的事物,並且引為真理;因為當我動心忍性之時,他人往往並不存在。而當我總算是浮出水面仰天呼吸之時,這些泥塗之間拖曳出來的長長軌跡,就是我自外於他人的無奈證明。

我高中的時候曾經有過很奇怪的一種喟嘆,而這樣的邏輯一直到現在還多少存在於我的價值體系之間;我曾經擔心曾經懷疑,與我共度一生的人,如果真的存在的話,怎麼還不出現,讓我們持續浪費著為數已經不多的生命,在try-and-error的法則裡不斷磕碰不斷學習,對可能成就的純粹漸漸的失去感到失望。就像非洲的皮鞋推銷員一般,樂觀的人永遠覺得這樣的人生有著新的可能得以開拓,舊的經驗滋養了接續的勇氣;悲觀的人往往覺得生無可戀,未來跟過去同樣糟糕,於是沒有期待,也就不需要承擔傷悲的能力。

我們都知道那不是事實。號稱毫無期待,只是不願意去想像未來的可能;因為接續的故事太糾結複雜,所以寧可不要想像。現代文明大量生產的小說或電影,適時的證明了這點懸念;在短短的幾百頁或兩個小時的影像裡,說故事的人製造了一段又一段的質疑,然後以不可思議的情節與看似合理的邏輯,一次又一次的創造高潮迭起的神蹟。由於在現實的生活裡我們做不到,所以才顯得精彩。看到男主角徹夜不歸,淋著滂沱大雨在女主角家門口鵠候,巴巴地期待一個解釋誤會的機會也許感人;現實生活裡若真的發生,男主角怕已經被抓到警察局裡,女主角申請保護令去了。

我曾經以為,那些莫為己甚的情節,如果從電影裡搬到自己的生活來也能一體適用。不,那些情愛的小詩也許能夠敲動對方的心弦,可那些作者自以為是的粗暴遐想,並不能讓任何已經徒留餘燼的關係死灰復燃;我並不是充滿主角威能的主角,那些感人肺腑的情節還是更讓他人說吧。
我常常耽溺在一些自以為美好的必須裡。跨年時一定要擁吻,情人節時一定要做些什麼,禮物一定要有誠意,凡此種種不一而足。這樣接近強迫症的渴望同樣也存在我對場域的體現裡;所以前兩天在紐約市漫遊,我會想到幾個月前與我攜手共度的那段時間。然後,我會對這些地域做切割;比如三重、台大的女一與法學院,Stony Brook,還有許許多多曾經同遊卻再也不能熟悉的那些地方。濫情一點叫做觸景生情,簡單的說就是我不願意再重新回憶這樣的過去。

所以,在某種程度上而言,我被動的切割了紐約與我的連繫。Goodbye, New York.